声明:本文根据资料改编创作,情节均为虚构故事,所有人物、地点和事件均为艺术加工,与现实无关,部分图片非真实画像,仅用叙事呈现,本文旨在宣扬人间正义、杜绝犯罪发生!
当那位戴着金丝眼镜、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,颤抖着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,几乎是吼出“特招”那两个字时,我,陈建国,一个刚从高墙里出来不到一个月的劳改犯,脑子里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阳光透过车间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,落在那些闪着银光的精密机床上,也落在我这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上,刺得我眼睛发酸。
这双手,在过去十年里,只握过冰冷的锉刀和沉重的铁锤,习惯了铁屑的灼烫和机油的浸润。而此刻,却被一双同样布满老茧,却属于一位国家级总工程师的手,如此郑重地握着。周围那些之前还用审视、怀疑甚至鄙夷目光打量我的工人和技术员,此刻脸上只剩下震惊和不可思议。
短短的一个月,我像个孤魂野鬼,游荡在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。我揣着那封被手汗浸得边角都起了毛的介绍信,敲开一家又一家工厂的大门,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“我们这里不适合你”。档案上那枚“刑满释放”的红色印章,像一块烙铁,烫在我的脸上,也烫在每一个看到它的人事科长心里。他们甚至懒得问我都会些什么,那枚印章已经替我回答了一切。
我以为这辈子就要在社会的角落里,靠着兄弟赵立国接济的零活,悄无声息地烂掉了。我以为师父临终前的托付,将永远无法完成,他毕生的心血和那份沉甸甸的希望,会跟着我一起被埋进土里。
可我没想到,命运的齿轮,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,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,重新开始转动。
而这一切,都要从我揣着那封泛黄的介绍信,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,看到十年未见的阳光那天说起。
第一章:十年一梦,故人依旧
十年的光阴,能把一个人的棱角磨成什么样?
我不知道别人,只知道我自己。走出那扇隔绝了我和整个世界的大铁门时,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。八十年代末的阳光,似乎比十年前要刺眼得多。空气里没有了铁屑和消毒水的味道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汽车尾气和尘土混合的气息,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。
门口没有我想象中的家人。也是,父母早在我进去的第三年就相继走了,唯一的妹妹也早已嫁到外省,十年里,信都只来了寥寥几封。我没有怪她,谁家愿意跟一个劳改犯扯上关系呢?
我正准备提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,茫然地走向公交车站,一个熟悉又有些沙哑的声音叫住了我。
“建国?”
我猛地回头,看见一个穿着蓝色工装、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,正推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,迟疑地看着我。他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,但那双眼睛,那份兄弟间的神情,我一辈子都忘不了。
“立国?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。
“哎!是我!”赵立国扔下自行车,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,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。他用力拍着我的后背,拍得我生疼,“你小子,总算出来了!瘦了,也黑了。”
他的眼圈有点红。
我的眼眶也瞬间湿了。十年,物是人非,没想到唯一等在这里的,是这个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。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,最后只化成一句:“立国,谢了。”
“谢个屁!”赵立国松开我,帮我提起包,“走,哥们儿带你回家!你嫂子给你包了饺子,猪肉白菜馅儿的,管够!”
坐在赵立国的自行车后座上,穿过既熟悉又陌生的街道,我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人,贪婪地看着周围的一切。高楼多了,小汽车也多了,女人们的衣服花花绿绿的,烫着我叫不出名堂的卷发。我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遗忘在仓库里十年的旧工具,上面落满了灰,和这个崭新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赵立国家还是那个老样子,一个临街的小院子,前院被他改成了个小小的修理铺,叮叮当当的声音充满了生活气。他媳妇,我该叫她娟儿嫂,是个爽利人,见了我没有半点嫌弃,热情地端茶倒水,招呼我吃饺子。
热气腾腾的饺子下肚,我冻了十年的胃,仿佛才终于活了过来。
晚上,立国把我安顿在修理铺旁边的小隔间里,床上是新换的被褥,散发着阳光和肥皂的香气。他给我拿来一套他的旧衣服,又塞给我二百块钱。
“建国,钱不多,你先拿着。工作的事别急,我这铺子虽小,养活你一口饭还是没问题的。你先歇着,慢慢来。”他笨拙地安慰我。
我没接钱,只是从贴身的口袋里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东西。打开来,是一封信。信封已经泛黄,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。
“立 D 国,我不能在你这儿白吃白喝。明天,我想出去找个活儿干。”我看着手里的信,像是看着我的全部希望,“这是我师父给我的,他说,凭着这个,我就能有饭吃。”
赵立国凑过来看了看,信封上没有抬头,只有一个遒劲有力的落款:刘思齐。
“你师父?在里头认识的?”
我点了点头,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干瘦但脊梁永远挺得笔直的老人。
那是我进去的第二年,因为有点钳工底子,被分到了机械维修组。组里的老师傅,就是刘思齐。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来头,只知道他是个“老犯”,因为一些历史问题进来的,据说在外面时是顶尖的工程师。
他沉默寡言,但一手绝活出神入化。别人修不好的机器,他用手摸一摸,用耳朵听一听,就知道问题出在哪。一开始,所有人都排挤他,觉得他是个臭老九,架子大。只有我,因为从小就对机械着迷,看他干活看得入了神,常常在他身边默默地递工具、打下手。
时间长了,他也就默许了我的存在。
我忘不了那个下午,一台从苏联进口的老旧车床坏了,厂里的技术员搞了三天三夜都没修好,准备报废。刘师父围着车床转了三圈,只说了一句:“主轴同心度偏移了三个丝,热处理的时候应力没消除干净。”
所有人都当他是胡说八道。
他也不争辩,默默地领了工具,一个人钻进车间。三天后,当那台被判了死刑的车床,发出平稳而有力的轰鸣声时,整个车间都安静了。从那天起,再没人敢小瞧这个干瘦的老头。
而我,就成了他唯一的徒弟。
整整八年,他把毕生的手艺,那些不传之秘,一点一点地教给了我。他教我怎么用最简单的工具,做出最高精度的零件;教我光靠手感,就能分辨出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;教我听声音,就能判断出轴承的磨损程度。他总说:“建国,手艺人,活儿就是脸。你的活儿有多硬,你的腰杆就能挺多直。”
他去世前的一个月,把我叫到床前,将这封信交给了我。
“建国,我这辈子,没什么能留给你的。这封信,你收好。出去以后,别说是我刘思齐的徒弟,也别提在里头学的这些。你就拿着它,去城东的红星机械厂,找一个叫王振华的总工程师。如果他还认我这个老朋友,他会给你安排个吃饭的地方。”
老人的眼睛浑浊,却透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,“记住,咱们这门手艺,不是用来炫耀的。是用来解决问题的,是用来造东西的。造对国家有用的东西。”
这段回忆,我没法跟立国细说。我只是摩挲着那封信,郑重地告诉他:“立国,我师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。他说这封信有用,就一定有用。”
赵立国看着我眼里的光,那是他在我刚出来时没看到的光。他没再多问,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好!哥们儿信你!明天我陪你去!”
那一晚,我躺在小隔间的床上,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声和邻居家的狗叫,久违的烟火气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。我握着那封信,仿佛握着师父温热的手。
师父,您放心,我陈建国,一定不会给您丢脸。
第二章:一扇扇关上的门
第二天一大早,我换上赵立国给我找的最体面的一件蓝色卡其布外套,仔仔细细地把那封介绍信放在内侧口袋里,拍了拍,感觉像是揣着一颗定心丸。
赵立国蹬着他的二八大杠,载着我穿过大半个城市,来到了城东。红星机械厂的红色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,高大的厂房,整齐的宿舍楼,光是看这气派,就知道是个大单位。
可我们连大门都没进去。
门口的保卫科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,靠在椅子上喝着茶,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听我们说是来找王振华总工程师的,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:“王总工?是你想见就能见的?介绍信拿来看看。”
我恭敬地递上信。他捏着信封一角,像捏着什么脏东西,翻来覆去地看。当他的目光落在落款“刘思齐”三个字上时,眉头皱了一下,似乎在思索。
“刘思齐……没听过。”他把信扔了回来,“别是来攀关系的穷亲戚吧?我们这儿不兴这个。王总工忙着呢,没空,走吧走吧。”
“同志,您再好好看看,我师父说王总工看到信就明白了……”
“我说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呢?”保卫科长不耐烦地站起来,指着大门,“我们这是军工单位,不是菜市场!赶紧走,不然我叫人了!”
我和赵立国被推搡着赶了出来。站在高大的厂门外,我回头望着那几个红色大字,心里一阵发凉。师父,是您记错了,还是人走茶凉了?
赵立国拍了拍我的肩膀:“建国,别灰心。大厂门难进,咱们找个小点的。凭你的手艺,到哪儿不吃香?”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这句话成了赵立国安慰我时说的最多的话。
我们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工厂。纺织厂、轴承厂、农机厂、阀门厂……一开始,人家看我身板结实,又是壮年,还挺客气。可只要我一拿出档案,人事科长的脸就立刻从晴天转为阴天。
在一家自行车厂,那个戴眼镜的科长把我的档案“啪”地一声合上,推到桌子边,好像多看一眼都脏了他的眼睛。
“劳改出来的?”他扶了扶眼镜,语气里满是鄙夷,“我们这儿可是正经单位,不招有案底的人。你这样的人,谁敢用?偷个零件我们都担不起责任。”
我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:“我不会的。我会干活,钳工、车工、铣工,我都会。”
“会干活?”他嗤笑一声,“里头出来的,谁知道会的是什么活儿?行了,别耽误我时间了,下一个。”
我默默地拿起档案,转身离开。每走一步,都感觉背后有无数道轻蔑的目光在戳我的脊梁骨。
在一家罐头厂,情况稍微好点。一个年纪大点的主任,叹了口气,跟我说了句实话:“小伙子,不是我们不给你机会。现在哪个厂效益都不好,一个萝卜一个坑,好人家的孩子还安排不过来呢,哪有位置给你?你的情况……太特殊了。哪个车间主任敢要你,担这个风险?”
一次又一次的碰壁,像一盆盆冷水,把我心里燃起的那点火苗,浇得越来越微弱。
我开始怀疑自己,怀疑师父的话。或许,师父在高墙里待得太久,已经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。如今这个社会,看的不是你手艺有多好,而是你的出身有多清白。我这十年的烙印,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掉了。
那天晚上,赵立国看我情绪低落,特意炒了两个菜,开了瓶白酒。
“建国,别往心里去。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,咱不伺候!”他给我满上一杯,“工作的事,慢慢来。大不了,就在我这铺子里干!哥们儿这虽然小,但好歹是个营生。咱俩一起干,肯定能把日子过起来!”
我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,烧得我心里发烫。
“立国,我不想拖累你。你也有家有口的。”我低声说,“我就是觉得……憋屈。我学了一身本事,可连个让我使出来的机会都没有。”
“我懂,我懂。”赵立国又给我倒上,“是金子总会发光的。他们不要你,是他们没眼光!”
话是这么说,可金子埋在土里,谁又看得见呢?
我喝多了,趴在桌子上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我想起师父临终前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,想起他说的“造对国家有用的东西”,再看看自己如今这副丧家之犬的样子,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无力感淹没了我。
或许,我真的不该抱有任何希望。这个世界,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。
第三章:山穷水尽,一线生机
找工作的念头,暂时被我压了下来。
我开始在赵立国的修理铺里帮忙。他主要修一些自行车、三轮车,偶尔也接点给附近小工厂加工零件的零活。我来了之后,他这铺子的生意明显好了起来。
那些别人修不好、嫌麻烦的活儿,到了我手里,都变得轻而易举。一辆链条绞死、车架变形的自行车,我半天就能给它校正得跟新的一样。那些小工厂送来的零件图纸,有的尺寸标得不对,有的设计不合理,我都能一眼看出来,顺手就给改了。加工出来的零件,精度比他们要求的还高。
渐渐地,周围的街坊邻居、那些小厂的采购员,都知道了立国这儿来了个技术高超的“陈师傅”。
赵立国乐得合不拢嘴,不止一次跟我说:“建国,你看,我就说吧!是金子总会发光的!咱哥俩合伙干,用不了几年,肯定能开个大厂!”
我只是苦笑着摇头。我心里清楚,这一切都只是小打小闹。我师父教我的那些本事,是用来制造飞机大炮的精密构件的,不是用来修自行车、磨螺丝的。这就好比一把屠龙刀,被我拿来切白菜,总觉得对不起这把刀,更对不起铸刀的人。
但眼下,除了切白菜,我别无选择。能靠手艺吃上饭,不给立国添麻烦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
然而,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,一个巨大的麻烦找上了门。
麻烦来自立国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客户——城南的宏达机械厂。他们长期在立国这里外包一些非核心的零部件加工。这次,他们委托立国加工一批用于出口设备的传动轴。这批活儿要是做好了,光利润就有好几千,够铺子大半年的开销了。
立国为此特意借钱买了批好钢材,没日没夜地赶工。眼看就要交货了,问题却来了。在做最后一批淬火处理时,因为学徒工操作失误,导致十根传动轴全部出现了细微的形变,精度完全不达标。
这批传动轴用的都是特种钢,价格昂贵,铺子里已经没有备料了。而交货日期就在三天后,重新采购、加工,根本来不及。
宏达机械厂的采购科长李强,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,当天就气势汹汹地找上了门。
“赵立国!我告诉你,这批货要是敢耽误了,不光你的预付款一分钱拿不到,还得赔偿我们所有的损失!我们跟外商的合同签在那儿,你赔得起吗?”李强指着立国的鼻子骂。
赵立国急得满头大汗,一个劲儿地道歉、作揖:“李科长,您消消气,再宽限我们几天,我就是砸锅卖铁,也一定把货给您赶出来!”
“几天?一天都不能多!”李强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工具箱,零件撒了一地,“三天后,我要是见不到合格的轴,你就等着法院的传票吧!”
李强走后,赵立国一屁股坐在地上,脸色惨白,整个人都蔫了。
“完了……建国,这下全完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“这批货款收不回来,还得赔偿,我这铺子……非得倒闭不可。我……我还欠着一屁股债……”
看着昔日里意气风发的兄弟,此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,我心里也不是滋味。
我走过去,捡起一根报废的传动轴。它看起来没什么问题,但我用手一摸,就能感觉到那千分之几毫米的扭曲。我把它架在车床上,用百分表一测,果然,形变超差了五个丝,已经是废品了。
“立国,你别急。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让我想想办法。”
“还有什么办法?”赵立国一脸绝望,“钢材没了,时间也没了。神仙也救不了了。”
我没说话,拿着那根废掉的轴,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看。脑子里,飞快地闪过师父曾经教我的各种金属加工和矫正技术。淬火形变……这是个世界性的难题。常规的方法,只有回炉重造。
但师父曾经跟我提过一种偏门的“微应力冷校法”,通过在特定的应力点上进行极其精密的局部加压,来抵消材料内部的不均匀应力,从而实现对淬火形变的矫正。这种方法对操作者的手感和经验要求极高,稍有不慎,就会导致零件内部产生新的暗伤,彻底报废。
师父当年也只是在理论上跟我讲过,连他自己,都没有十足的把握。
这是在走钢丝,赌一把。赌输了,立国的铺子彻底完蛋。赌赢了,或许能有一线生机。
我看着立国那张愁云惨淡的脸,和他媳妇娟儿嫂在里屋传来的隐隐的哭声,我心里做出了决定。
“立国,”我把传动轴放回工作台,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把铺子关了,今天谁也别来打扰我。去,给我买最好的锉刀和几张最细的金相砂纸回来。”
赵立国愣住了:“建国,你要干什么?这东西已经废了,你……”
“别问了。”我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你还信不信我?”
赵立国看着我,看着我那双在机油和铁屑中浸泡了十年,却异常沉稳的手,看着我那双在黑暗中待了十年,却依旧明亮的眼睛。他沉默了半晌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猛地一咬牙。
“信!我他娘的怎么不信!”他从地上一跃而起,抹了把脸,“我这就去!你要什么,我给你弄什么!我把老婆本都给你押上!”
那一刻,我知道,我不能输。我输不起的,不仅仅是这批货,更是兄弟对我的这份信任。
第四章:暗室之光,手上乾坤
修理铺的大门被“咣当”一声关上,挂上了“今日休息”的牌子。
赵立国把所有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工具——德国进口的百分表、日本产的千分尺、一套全新的什锦锉,全都摆在了我的面前。然后,他和他媳妇就退到了里屋,把整个铺子都留给了我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混合的熟悉味道。这味道,让我感到安心。
我没有立刻上手,而是先泡了一壶浓茶,坐在工作台前,将那十根报废的传动轴一字排开。我拿起第一根,戴上老师父留给我的那副磨得发亮的老花镜,凑在台灯下,像一个鉴宝的古董商,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它。
我的手指,轻轻地在轴身上滑过。指尖的触觉,在此刻被放大了无数倍。我能感受到钢材表面淬火后细微的纹理变化,能感受到那肉眼无法察变的扭曲在哪个点开始,又在哪个点结束。
我的脑海中,浮现出师父当年讲课时的场景。
“建国,记住,任何零件,它都是有‘脾气’的。热胀冷缩是它的呼吸,金属疲劳是它的呻吟。你要把它当成一个活物,去感受它,理解它。你的手,就是你的听诊器。”
一个小时过去了,我只是看,只是摸,一动不动。
两个小时过去了,我开始用粉笔,在每一根轴上画下一些奇怪的标记。那些点,就是我判断出的应力集中的关键节点。
直到午夜,我才喝完最后一口冷茶,站起身来。
我将第一根传动轴小心翼翼地固定在台钳上,左手扶稳,右手拿起一把最细的三角锉。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,只剩下我和眼前的这根钢轴。
我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,心跳也仿佛与车间的某种节奏合上了拍。
然后,我出“手”了。
我的手腕没有大幅度的摆动,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挫。锉刀的尖端,精准地落在我用粉笔标记的那个点上。
“噌——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声,像蚊子叫一样。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铁屑,飘然落下。
就是这一下。力道不能多一分,也不能少一分。多一分,会产生新的应力;少一分,则无法抵消原有的应力。
我闭上了眼睛,完全凭着手上的感觉。
一下,两下,三下……
每一次落锉,都在不同的位置,用着不同的角度和力道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打磨,而是一种近乎于“雕刻”的技艺。我在雕刻钢材内部的应力场,用一种破坏性的方式,去达成一种全新的平衡。
汗水,从我的额头渗出,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冰冷的地面上。我的后背,早已被汗水湿透。我的手臂开始发酸,但我的手,依旧稳如磐石。
这不仅仅是体力活,更是精神的高度集中。我的脑子里,那根传动轴已经变成了一张透明的三维结构图,内部的应力分布像一团团彩色的云雾,而我,就是要用手中的锉刀,将这些紊乱的云雾,重新梳理整齐。
不知过了多久,当我锉完最后一刀,直起腰时,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
我将那根被我“修理”过的传动轴重新架上车床,拿出百分表。赵立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,他屏住呼吸,眼睛瞪得像铜铃,死死地盯着表盘上那根细长的指针。
我轻轻转动轴身。
指针,纹丝不动。
“动啊……你倒是动啊……”赵立国紧张得喃喃自语。
他不懂,指针不动,才代表着这根轴在三百六十度的旋转中,没有任何的径向跳动。它的同心度,已经恢复到了一个完美的、趋近于零的状态。
“成了。”我取下传动轴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成……成了?”赵立国冲上来,一把抢过传动轴,又摸又看,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。他看不出任何打磨过的痕迹,整个轴身光洁如新,但他知道,这根被判了死刑的废品,在我手里,奇迹般地复活了。
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,一个快四十岁的汉子,眼圈“刷”的一下就红了,上来就想给我跪下。
我赶紧扶住他:“行了,一个大男人,像什么样子。还有九根呢。”
接下来的两天两夜,我几乎没有合眼。饿了,就让娟儿嫂送两个馒头进来;困了,就用凉水洗把脸。我把自己所有的精力,都倾注在了这十根传动轴上。
当最后一根传动轴被完美校正时,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我放下工具,靠在车床上,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。
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了师父。他还是那副干瘦的样子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囚服,站在一台巨大的车床前,笑着对我说:“建国,好样的。没给咱们这门手艺丢脸。”
第五章:不速之客,惊天逆转
第三天上午,宏达机械厂的采购科长李强,带着两个人,如期而至。
他一进门,连个招呼都没打,就阴阳怪气地说道:“赵立国,怎么样啊?货准备好了吗?要是没有,咱们也别废话了,谈谈赔偿的事吧。”
赵立国一反前两日的颓丧,挺直了腰杆,从铺着红布的工作台上,将那十根油光锃亮的传动轴一一拿了出来。
“李科长,您验货吧。”
李强愣了一下,显然没想到赵立国真的能交出货来。他狐疑地拿起一根,翻来覆去地看,又拿出游标卡尺量了量尺寸,没发现任何问题。
“哼,光看着像那么回事有什么用。”李强把传动轴往旁边一个年轻技术员怀里一扔,“小张,上仪器,测一下硬度和精度。”
那个叫小张的技术员,看起来二十出头,戴着副眼镜,文质彬彬的。他从带来的箱子里拿出一台便携式的硬度计和一台千分表,开始进行检测。
李强抱着胳膊,一脸看好戏的表情。赵立国站在一旁,手心里全是汗,比我还紧张。
只有我,靠在门边的柱子上,平静地看着。我对自己的手艺,有绝对的自信。
小张先测了硬度,点了点头:“李科长,硬度没问题,在洛氏60到62之间,符合要求。”
李强的脸色沉了一下。
接着,小张又把传动轴架在一个简易的V型铁上,开始测量同心度。他的动作很专业,也很仔细。当千分表的指针在转动了一圈后,几乎没有丝毫摆动时,小张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。
他又测了一遍,结果还是一样。
“怎么样?”李强不耐烦地问。
小张扶了扶眼镜,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:“李……李科长,这……这批轴的精度……太高了。图纸要求同心度误差在两个丝以内,可这根……误差几乎为零。这……这比我们厂里老师傅用精密磨床磨出来的精度还高!”
“什么?”李强一把推开他,自己凑过去看。表盘上的指针,稳稳地指着零刻度,像被钉住了一样。
他接连测了好几根,结果全都一样。
李强的脸色,从一开始的轻蔑,到怀疑,再到震惊,最后变成了一片涨红。他知道,赵立国这个小小的修理铺,根本不可能有设备能做出这种精度的东西。
“赵立国!”他猛地转过身,死死盯着他,“你老实说,这批货,你是从哪儿弄来的?你是不是把我们的图纸拿出去,找别家大厂代工了?”
赵立国被他问得一愣,还没来得及回答,我便走了过去。
“货,是我做的。”我淡淡地说道。
李强的目光,这才落到我这个一直站在角落里,穿着一身旧工装的男人身上。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眼神里充满了不屑:“你?你算老几?就凭这小破铺子里的破铜烂铁,能做出这个?”
“东西好不好,不是看在哪儿做的,是看谁做的。”我迎着他的目光,不卑不亢。
“哈!好大的口气!”李强被我气笑了,“行,我倒要看看,你是何方神圣!”
他正要发作,旁边那个叫小张的技术员,却一直盯着我刚才修复传动轴时用过的工作台。他的目光,落在了我随手放在台上的那把三角锉上。
突然,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,快步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锉刀,又拿起一根传动轴,凑到光亮处仔细对比。
“不对……这……这不是磨削的痕迹……”小张喃喃自语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,“这轴身上,有一些极其细微,但又极有规律的纹路……天哪,这不是机加工,这是……这是纯手工的微量修正!是用锉刀,一点一点‘刮’出来的精度!”
他猛地抬起头,看向我的眼神,瞬间从好奇变成了敬畏,甚至是狂热。
“师傅!请问……请问您这手艺,是跟谁学的?这……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‘刘氏七轴微切削矫正法’?我只在我爷爷的笔记里见过,他说……他说这门手艺,全国会的人,不超过三个!”
我心里微微一震。这年轻人,有点眼力。我师父确实跟我提过,他这门手艺,是他独创的,他戏称为“七轴微切削”。
我还没回答,李强就听不下去了,一把抢过锉刀:“小张,你魔怔了吧?什么刘氏王氏的,一把破锉刀,还能玩出花来?我看你们就是合起伙来糊弄我!”
就在这时,修理铺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,一个焦急的声音传了进来:“小张!怎么样了?那批传动轴拿到了吗?王总工在厂里等着急用呢!”
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人,看样子是宏达厂的某个领导。
小张一看到他,像是看到了救星,连忙迎上去:“孙主任,您来得正好!您快看这批轴!”
他把检测数据跟孙主任汇报了一遍,又激动地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通。
孙主任听完,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。他亲自上前,拿起一根轴仔细端详,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。最后,他把目光投向我,语气变得十分客气:“这位师傅,请问……这批货,真是您一个人用手工修好的?”
我点了点头。
孙主任倒吸一口凉气,他看着我,又看了看这间简陋的修理铺,沉吟了片刻,做出了一个决定。
“李强,你先带货回厂里复检。小张,你留下。”他转向我,态度已经变得非常恭敬,“这位师傅,我们厂的总工程师,王振华老先生,想……想见您一面,不知您是否方便?”
王振华!
这三个字,像一道闪电,瞬间击中了我的天灵盖。我猛地抬起头,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。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!我找了他一个月,没想到,他竟然会以这种方式,主动来找我。
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,从贴身的口袋里,缓缓掏出了那封被我体温捂得温热的、泛黄的介绍信。
“我……我正好也有一样东西,要亲手交给他。”
第六章:一纸封喉,惊雷乍响
孙主任看到我拿出的那封信时,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。那信封又旧又黄,看起来就像是哪个乡下亲戚写的家书,与我刚才展露出的那手惊世骇俗的技艺,显得格格不入。
但他是个聪明人,没有多问,只是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亲自在前面引路。
赵立国激动地攥着我的胳膊,压低了声音说:“建国!机会来了!这回你一定要抓住!”
我冲他点了点头,示意他放心,然后跟在孙主任身后,走出了这间改变了我命运的修理铺。
宏达机械厂的规模,比我想象的还要大。我们没有去办公楼,而是直接被带到了一个守卫森严的生产车间。门口挂着“特种动力研究所”的牌子,还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。
我的心跳得更快了。这里,和我之前去的那些民用工厂,完全是两个世界。
走进车间,一股热浪和巨大的机器轰鸣声扑面而来。这里的一切都和外面的小厂截然不同,巨大的龙门铣,五轴联动的加工中心,还有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精密设备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金属切削液的味道。
在车间最里侧,一个被玻璃墙隔开的独立区域,围着一群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人员。他们正对着一台庞大而复杂的机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,气氛显得十分凝重。
人群中央,站着一位老人。
他大概七十岁上下,头发花白,梳理得一丝不苟。虽然上了年纪,但腰杆挺得笔直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眼神锐利得像鹰。他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,让周围那些年轻的技术员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毫无疑问,他就是王振华。
孙主任领着我走过去,恭敬地对老人说:“王总工,人我给您请来了。”
王振华转过身,锐利的目光落在我身上,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。那目光,不像是在看一个人,更像是在审视一个零件,想要看透我内部的材质和构造。
“就是你,用一把锉刀,把那批报废的传动轴给救回来的?”他的声音洪亮而威严,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怀疑。
“是。”我迎着他的目光,平静地回答。
“手伸出来我看看。”他命令道。
我依言伸出双手。
王振华摘下眼镜,凑近了,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的手。他看到了我右手虎口和食指上那层厚厚的、呈黄褐色的老茧,看到了我指甲缝里那些永远也洗不干净的黑色机油渍,还看到了我手掌上几道陈旧的伤疤。
他的眼神,从怀疑,慢慢变成了一丝凝重。他知道,这是一双真正干了半辈子活儿的手。
“你修复那批轴,用的什么方法?”他又问。
“微应力冷校法。”我回答。
听到这六个字,王振华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。他浑浊的眼睛里,瞬间爆射出一团精光,死死地盯着我:“你……再说一遍?”
“微应力冷校法。”我重复道,“通过对淬火零件的特定应力点进行微量切削,来抵消内部残余应力,从而实现精度矫正。”
王振华的呼吸,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。他身边的几个技术员,则是一脸茫然,显然从未听说过这种匪夷所思的技术。
“胡说八道!”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工程师忍不住站出来反驳,“金属淬火后的应力形变是不可逆的,这是教科书上的定律!你这种说法,完全没有理论依据!”
“理论是死的,但人是活的。”我看着那个年轻人,淡淡地说,“解决不了问题,再完美的理论,也只是一堆废纸。”
“你!”那个年轻工程师被我噎得满脸通红。
“小李,住口!”王振华厉声喝止了他,然后转回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我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这套理论……是谁教你的?”
我知道,最关键的时刻到了。
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将那封一直珍藏在怀里的信,双手递了过去。
“王总工,我师父让我把这个,亲手交给您。”
王振华的目光,落在了那封泛黄的信上。当他看到信封右下角那个“刘思齐”的落款时,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,僵在了原地。
他的手,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。他伸出手,想要去接那封信,却又像是不敢触碰一般,几次伸出,又几次缩回。周围的人,都看出了他的异常,整个空间安静得落针可闻。
最终,他用两只颤抖的手,无比郑重地接过了那封信。
他的手指,摩挲着信封上那三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,眼眶,一点一点地红了。
他没有立刻拆开信,而是抬起头,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复杂眼神看着我,声音嘶哑地问:“你师父……他……他还好吗?”
我的心猛地一揪,喉咙发紧,低声说:“师父他……八年前,已经走了。”
王振华的身体,猛地晃了一下,幸好被旁边的孙主任及时扶住。两行浑浊的老泪,再也控制不住,顺着他脸上的皱纹,滚落下来。
“老刘……老刘啊!我对不住你啊!”他仰起头,发出一声压抑了多年的悲痛呼喊。
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。他们何曾见过,这位在厂里说一不二、铁面无私的王总工,竟然会如此失态。
王振华深吸了几口气,强行平复了一下情绪。他用粗糙的手背抹去眼泪,然后,当着所有人的面,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。
信封里没有信纸。
掉出来的,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、已经泛黄的图纸。
当王振华颤抖着双手,将那张图纸缓缓展开时,整个现场的空气,仿佛在瞬间凝固了。
所有技术人员的目光,都被那张图纸牢牢吸引。就连刚才那个反驳我的年轻工程师,也忍不住伸长了脖子,当他看清图纸上的内容时,倒吸了一口凉气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。
那是一张结构极其复杂、标注极其精密的零件设计图。图纸的线条,是用铅笔画的,却比用制图仪器画出来的还要精准。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数据和公式,字迹苍劲有力,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。
王振华的眼睛,死死地钉在那张图纸上,他的嘴唇哆嗦着,像是看到了什么神迹。
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‘昆仑’发动机涡轮叶片的震颤抑制结构图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,但每一个字,都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现场所有技术人员的心里炸响。
“昆仑”发动机!这是他们研究所耗费了数年心血,攻关的核心项目!而最大的技术瓶颈,就是涡轮叶片在高速旋转下的共振问题,这个问题解决不了,整个项目就得停滞!他们为此熬了无数个通宵,试了上百种方案,都以失败告终。
而现在,这个困扰了整个研究所,甚至是中国顶尖工程师们的世纪难题,其完整的解决方案,竟然就画在这张小小的、泛黄的图纸上!
王振华的手抖得更厉害了,他猛地抬起头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。他的眼睛里,布满了血丝,充满了震惊、狂喜和巨大的疑问。
他看着我,看着我这张陌生的、饱经风霜的脸,用尽全身力气,嘶哑地问道:
“这张图……这张图……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!”
我迎着他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目光,看着周围一张张震惊到呆滞的脸,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。这口浊气,仿佛吐出了我十年牢狱的压抑,吐出了我这一个月来所受的所有委屈和白眼。
我的腰杆,在这一刻,前所未有地挺直了。
我看着王振华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“我师父,刘思齐,是这套方案的原创者。而我,”我顿了顿,声音不大,却传遍了整个车间,“是他在这个世界上,唯一的亲传弟子,陈建国。”
一句话,石破天惊。
王振华松开了我的手,后退了两步,他看着我,又低头看看手里的图纸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亲传弟子……唯一的弟子……老刘,你竟然……你竟然在那种地方,还……”
他再也说不下去了。这位铁骨铮铮的老人,突然转过身,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墙壁,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,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哭声。
在场的所有人,都沉默了。他们看着这张足以改变中国航空发动机历史的图纸,再看看我这个穿着破旧工装、刚从劳改农场出来的男人,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和敬意。
那个之前反驳我的年轻工程师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他走到我面前,深深地鞠了一躬:“对不起,师傅。是我……有眼不识泰山。”
我没有理会他,只是静静地看着王振华的背影。我知道,他哭的,不仅仅是我的师父,更是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,和一段被埋没了二十年的天才与友谊。
过了许久,王振华才慢慢转过身来。他已经擦干了眼泪,眼神重新恢复了坚定,但那份锐利,已经变成了温和与愧疚。
他走到我面前,什么也没说,只是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我吓了一跳,赶紧上前扶住他:“王总工,您这是干什么?使不得,使不得!”
“使得。”王振华直起身,握住我的手,眼睛里充满了真诚,“这一躬,我是替老刘谢谢你,谢谢你把他的心血,完好无损地带了出来。这一躬,也是我替我自己,向你道歉。如果我早点……早点去找他,或许……”
他摇了摇头,没有再说下去。
他拉着我的手,转向在场的所有人,用他那洪亮的声音,郑重地宣布:“从今天起,陈建国同志,就是我们特种动力研究所的特别顾问!享受总工程师级别待遇!他的档案,由我亲自负责处理!谁敢有半句闲话,就是跟我王振华过不去!”
然后,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。他紧紧握着我的手,喊出了那句让我恍如隔世的话:“我代表红星机械厂,代表‘昆仑’项目组,正式决定:特招陈建国同志入厂!”
“特招”两个字,像春雷一般,炸响在我沉寂了十年的生命里。
第七章:尘埃落定,新生伊始
我的入职手续,办得快得超乎想象。
王振华总工亲自带着我,走进了那栋我连大门都进不去的办公楼。所有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科长、主任,此刻都满脸堆笑,一口一个“陈顾问”,茶水倒得比谁都勤快。
我的档案,被王总工当着我的面,从人事科提了出来。他看都没看里面那些记录,直接锁进了他自己的保险柜。他对人事科长说:“陈顾问的过去,与红星厂无关。他的未来,与红星厂的未来息息相关。从今天起,给他建立一份全新的技术档案,起始级别,就是特级技师。”
就这样,我,陈建国,一个刑满释放人员,在走出高墙的第二十八天,成了军工大厂的总工顾问、特级技师。
我没有住进厂里分的专家楼,而是回到了赵立国的修理铺。
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立国时,他正蹲在地上修一辆三轮车,听完我的话,他手里的扳手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
“建……建国,你再说一遍?总……总工顾问?”他结结巴巴地,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我笑着点了点头。
赵立国猛地站起来,在原地转了两圈,然后狠狠地一拍大腿:“我就知道!我就知道!我兄弟陈建国,是人中之龙!是他们有眼无珠!”他激动得语无伦次,冲进里屋,对着娟儿嫂大喊,“媳妇儿!快!把咱家那瓶藏了五年的好酒拿出来!今天,不醉不归!”
那一晚,我们兄弟俩喝了很多。赵立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像个孩子。他说起了我进去后,他怎么想方设法给我家送东西,怎么被我那些亲戚冷眼相待,又说起他开这个铺子,就是想着等我出来,能有个落脚的地方。
我听着,喝着,眼泪混着酒,一起咽进了肚子里。
这世上,锦上添花的人多,雪中送炭的情谊,才最值千金。
第二天,我正式到研究所上班。王总工给我安排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,就在他的隔壁。他还给我配了两个助手,其中一个,就是那个之前反驳我,后来又向我道歉的年轻工程师,他叫李志远,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。
一开始,研究所里的很多人对我还是心存疑虑。他们尊敬我,是因为王总工和那张图纸,但对我真正的实力,还是抱着观望的态度。
直到一周后,在“昆仑”发动机的难题攻关会上。
当时,团队为了解决一个涡轮盘的散热问题,争论不休。李志远他们提出的方案,需要用到一种非常复杂的内部循环冷却结构,加工难度极大,而且效果无法保证。
王总工也皱着眉头,一筹莫展。
我听了半天,默默地走到黑板前,拿起粉笔,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结构图。
“在涡轮盘的背面,用激光蚀刻出这种‘旋风式’散热槽,槽深零点五个毫米,宽度一个毫米。这样既能利用旋转时产生的离心力,又能形成空气涡流,散热效率至少能提高百分之三十,而且对结构强度几乎没有影响。”
整个会议室,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都看着黑板上那个看似简单,却蕴含着精妙物理原理的图形,陷入了沉思。
李志远第一个反应过来,他冲到黑板前,拿出计算器飞快地演算着,嘴里念念有词。几分钟后,他抬起头,脸上是混杂着狂喜和崇拜的神情。
“可行!王总工,理论上完全可行!太……太巧妙了!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!”
从那天起,研究所里再也没有人敢小瞧我这个“劳改犯”出身的顾问。他们开始真心实意地叫我一声“陈师傅”。遇到任何技术难题,第一个想到的,就是来请教我。
而我,也终于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。我不再是那个在社会边缘挣扎的陈建国,我是一名工程师,一名手艺人。我每天和这些中国最聪明的头脑一起,攻克着一个个技术难关。师父留下的那些图纸和理论,在我的手上,开始一点点变成现实。
我把师父那张“涡轮叶片震颤抑制结构图”的第一个月的项目奖金,全部取了出来,整整五千块钱。
我拿着这笔钱,找到了赵立国。
“立国,这钱你拿着。把你的铺子扩一扩,买几台新设备。别再修那些自行车了,凭你的管理能力,我的技术支持,咱们开个正经的机械加工厂。”
赵立国看着桌上那厚厚的一沓钱,眼睛都直了。他拼命地摆手:“不行不行,建国,这是你的钱,我不能要!”
“这不是给你的,是算我入股的。”我拍着他的肩膀,认真地说,“你是我唯一的兄弟。我好了,就不能看着你还受穷。以后,红星厂的一些非核心配套零件,我来帮你争取,咱们一起干!”
赵立国看着我,嘴唇哆嗦了半天,最终,这个七尺高的汉子,捂着脸,哭了。
第八章:心之所向,无问西东
岁月如梭,转眼又是五年过去。
九十年代的浪潮,席卷了中国的每一个角落。城市日新月异,人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赵立国的“立国机械厂”,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叮叮当当的修理铺。在我的技术支持和红星厂的订单扶持下,他的工厂发展得很快,拥有了上百名工人和几十台先进设备,成了城里小有名气的明星企业。他开上了桑塔纳,住进了新楼房,成了别人口中的“赵总”。但每次见到我,他还是那副憨厚的模样,一口一个“建国哥”。
而我,依旧是红星厂的那个陈顾问。
五年里,在我和王总工,以及整个团队的努力下,“昆仑”发动机项目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。当那架搭载着“中国心”的崭新战机,呼啸着刺破苍穹时,站在地面上的我,和王总工、李志远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泪流满面。
那一刻,我想起了师父。
师父,您看到了吗?您毕生的梦想,我们替您实现了。咱们这门手艺,造出了对国家最有用的东西。
我的个人问题,也在王总工和娟儿嫂的热心撮合下解决了。对方是厂里子弟学校的一位语文老师,叫温雅。她不嫌弃我的过去,她说,她看重的是我的现在和未来。她喜欢听我讲那些关于零件和机器的故事,她说,能把冰冷的钢铁玩出花样的男人,内心一定很火热。
我们结婚了,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。我给她取名叫“陈思齐”,用以纪念我的师父。
我的人生,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,一切都走向了正轨,甚至超出了我最大胆的想象。
妹妹从外省回来看我,站在我宽敞明亮的家里,看着我温婉贤惠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女儿,拉着我的手,哭着说:“哥,你受苦了。是我们对不起你。”
我摇了摇头,拍着她的手背说:“都过去了。人,总是要往前看的。”
是的,都过去了。那些被歧视的目光,那些被关上的大门,那些在深夜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独,都成了过眼云烟。
偶尔,我还是会回到赵立国的工厂,脱下白大褂,换上工装,亲手操弄那些熟悉的机床。听着车床的轰鸣,闻着机油的芬芳,感受着铁屑的温度,我的心里才最踏实。
李志远如今也已经成长为研究所的副总工程师,他常常开玩笑说:“陈师傅,您这双手,现在可是咱们的国宝,随便摸一下的零件,都价值连城,可不能再干粗活了。”
我总是笑笑,不说话。
他们不懂,这双手,才是我陈建国安身立命的根本。无论我的身份如何改变,我首先,是一个手艺人。
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,我带着妻子和女儿,第一次来到了师父的墓前。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公墓,墓碑上没有照片,只有“刘思齐”三个字。
我把一捧白色的菊花,和一张崭新的战机照片,轻轻地放在了墓前。
我蹲下来,擦去墓碑上的灰尘,轻声说:“师父,我来看您了。我叫陈建国,您的徒弟。我结婚了,这是我爱人温雅,这是您的小徒孙,陈思奇。我……没有给您丢脸。”
女儿还不懂事,好奇地指着墓碑问:“爸爸,这里面是谁呀?”
我摸着她的头,看着墓碑上那三个字,眼里泛起了泪光。
“这里面,睡着一位英雄。一位真正的,大英雄。”
是的,英雄。
他或许没有上过战场,没有拿过勋章,甚至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,是在屈辱和孤独中度过的。但他的智慧,他的坚守,他的传承,却像一颗种子,在我这里生根发芽,最终长成了能够庇护国家的参天大树。
回家的路上,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妻子挽着我的胳膊,轻声问:“建国,你后悔过吗?为了那个案子,白白浪费了十年最好的青春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
当年我之所以入狱,是为了保护刚参加工作的师父,替他扛下了一次重大的“生产事故”。那其实是一次蓄意的破坏,但我没有证据。师父当时正处在关键时期,如果被牵连,他一辈子就毁了。我一个刚进厂的毛头小子,烂命一条,用十年,换一位国之栋梁的前程,我觉得值。
这件事,我从未对人说起,包括王总工。
我看着远方的天际,晚霞如火,一架银色的飞机,正拉着一道白线,飞向远方。
我笑着对妻子说:“不后悔。这世上,总有一些东西,比青春更重要。也总有一些人,值得我们去守护。我只是做了一个手艺人,该做的事。”
心之所向,无问西东。我这颗被铁屑和机油打磨了半生的心,终于找到了它最终的归宿。
